520,赠给 @Schwindlig. 的一首不成调的诗。
是少年时代的他们,
也是我们。
感谢 @宛鱼 参与审稿和编辑。
门(上篇)
——门的意义,是通往彼此相悖的两个人。
By:若锦繁歌
他感到有目光在他身上停留。
是上戏。他已经在自己身旁的座位前站着许久了。
于是察觉到这一点的他,迅速把手机塞回到课桌抽屉里那只灰扑扑的、染着军绿色的背包里。
“怎么了?”
“走了。快回家。”
上戏言简意赅地仿佛在下达命令。他此时已经拎起了自己的那只背包,视野由上而下扫视过去,似乎恨不得把眼前的少年一同拉扯起来,拎出教室外。
教室内近乎空无一人。仅有走廊间传来几声零散的叫喊和敲打。黑发微卷的少年被冷冽的眼神所支配着,立刻开始收拾起背包,将桌上摞得高高的、用作伪饰的书本和习题册卷扫进书包内。
急匆匆从座位上走出时,因为动作过大的缘故,恰好拉动了椅子,惊出一声狰狞的叫喊。
“你又在看手机了。”
上戏没说太多。只是打量着他的脸。这令少年感到一丝茫然无措。
“我……反正回家之后,还有时间写作业。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嗯。”
那紫发的少年轻点了一下额头。
接着教室外就突然间有一阵调笑般的声音传来。从半掩着的门外,随即探进来一只脑袋,看样子比他们稍矮一截。
“咖哥又怎么了?”
“没什么。他上课玩手机罢了。我劝他他也不听。”
“嘁,上戏最爱多管闲事。”
君少天提了提嗓子,不以为然地笑着。僵硬的气氛随着第三人的到来,似乎一瞬间被点燃了。他发出的嘈杂声响、和言语中不加掩饰的讽刺,似是激怒了上戏,引得上戏差点追过去要用书包砸他。都是同龄的男孩,只要一点儿矛盾,就能激起他们一连串的打闹和大笑。
“上戏你有没有觉得,你最近的反应特别像咱们班上那个物理老头儿……死气沉沉的。”
“我没觉得。”
“喏,那就是你真的变成个小老头儿了。”
走在半截夕阳扫射过的地方时,君少天忽然转过身,踮起脚尖指了指上戏的额心位置。接着,他突兀地笑起来。
看似一贯平稳沉静的上戏,被他这么逗弄,又稳不住了似的。他要还击起来,就开始有点恶狠狠却不似刻意地打击着君少天垫底的成绩。当然君少天不在乎这些。他巧妙地切转了话题,一个引子,他能从早晨如何逃过小组长的作业检阅,炫耀道今天下午第一堂课的物理是如何靠着竖起书本的遮掩从而彻底睡过去。他像个孩子,仿佛从来也没有见到过长大后的样子。
上戏对这些不能说津津有味地在听,但时不时地跳出几句批判,显示了他的确有把君少天所说的话“当一回事”。
而怪咖。他只是静默地走在路上,时而附和几句笑声。要是换在以往,譬如一年之前的他,大概会尤为活跃地抓住君少天谈话里的漏洞,或者同他一并打趣上戏近期的变化,好似一个显而易见的二对一的不对称同盟。但这不是他的现在。他仰起头,扫视过天边一簇被染上浅晕的云,感到有些烦闷无聊……甚至吵闹。
“诶,咖哥觉得我这想法怎么样?”
“什么想法?”
“就是咱们这周末去网吧打游戏啊!”君少天又雀跃地跳了起来,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闪射出绝无仅有般的光彩,“最近学校后面巷子里新开的网吧,从早上八点开始到下午三点,包整个时段有优惠价。才二十五块钱,特别划算……”
“但你没有身份证啊。”
怪咖平淡地回应着,眼神向街边扫去。
“但我们可以骗老板说我们是成年人——”君少天看了看自己和同伴们的身高,思量几秒,又说,装模作样地竖起手指来,“或者,我们可以贿赂老板!你想他把网吧悄悄开在学校附近是为了什么……”
“怪咖说得对。”上戏立刻说道。他的决断更像是一锤定音,止住了君少天打算辩驳的雀跃的心。“而且,再过两周就要期中考了,这周末咱们应该找个时间聚一起,复习一下课程吧。”
“呃。可是期中考还有两周耶!这时候着急什么啊……”
“我怕我这次考不好。”
“那也无所谓的啊。”
“……那有所谓。”
“嘁,上戏这个人真无聊。”
“君少天你怕不怕你考不上高中?”
“我考不上高中……我考不上高中就去开一家网吧!就开在你高中门口,让你天天看着你同学都去我的网吧玩,只有你一个人在学习!”
君少天赌气似的偏过头。怪咖打量他噘着嘴的神情,那表情仿佛在说,“真扫兴”——尤其是跟你们在一起。
“随便。”
上戏也不做声了。
只剩下怪咖。他觉得他们的笑闹没有意思,但谁也没有留意到他隐藏的话。
他们并行走到了一处白墙掉漆的家属院前。
大院是二十多年前建成的,如今纵然翻新了两三次,但看起来已是上了年头了。怪咖的爷爷奶奶曾经是厂里的工人,在离退休后,分到的房子也一直保留至今。他的爸爸妈妈在外面开了一处玩具厂,平日里没什么时间回家。于是怪咖就在爷爷奶奶身边成长至今。
上戏和君少天也是院子里的孩子。不过相对不同的是,他们的父母中至少有一个是厂里的员工。那么就意味着他们和父辈共同度过的时间没那么少,家里的氛围也相对比较热闹。
怪咖的家住得离大门最近。于是没走几步,他就停在了即将和他们分别的地方。
“欸,明天见咯!”
“明天见——”
他眼见着冷场被打破。剩下的两个小伙伴,似乎也骤然减去了先前的冷却感。他们开始重新谈起新的话题。君少天在讲他正在玩的一款新游戏,而上戏则是在看似认真地听。
怪咖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听他们的声音越去越远。与另外两个伙伴告别,他的心里却并没有涌起多少伤感,而是宛若如释重负一般的感觉。他在街口冲着那两个离去的背影看了两眼。夕阳在街边的拐角处卷起一层三角状的折叠后残影,而他们的步伐陷进影子里。
确认了他们没有再回看,他就加快脚步,匆匆忙忙地跑回到身后那栋楼的三单元前。少年踩着台阶上楼的声音急迫而响亮,引得前来开门的奶奶出声抱怨。
“哎哟,这是撞着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
“奶奶,今天我作业多!你别管了。”
“我给你把水倒好了啊,你去喝口水再写作业。”
“行!”
怪咖伏着身后那只沉重的书包,先是冲进厨房,风卷残云一般地接走了水杯。接着,他逃也似的赶往卧室里,重重地关上了门。
“这孩子……”
他还没听清奶奶的抱怨,书包里的手机就突然响起了一声急促尖锐的声响。
这时候他后悔自己忘了开静音。
他伏在桌案上,盯着那部崭新的手机。
为了得到它,他用尽了整个初二升初三的暑假的时间,耗在父母工作的玩具厂里,跟他们软磨硬泡,光是一个理由就说了十遍——终于让它荣幸地落到了自己的怀里。
君少天听说了这事,自然是第一个最兴奋的。他激动地欢呼着,说咖哥总算能跟他用最新的设备一起打游戏了。可惜怪咖买它并不是为了打游戏。
他推开锁屏界面,映入眼帘的是一长串亮起红点的消息。他点开置顶的那一页,果不其然,是他的好兄弟九梦徒。
[九梦徒:喂?]
[九梦徒:喂!]
[九梦徒:喂!!!人呢——]
[Weirdo:急什么急什么?这不是才放学嘛]
怪咖抿起唇角笑了。他能想象得来屏幕对面那少年急切而焦躁的模样,于是更加忍俊不禁。
他熟稔地在狭小的屏幕上敲击出新的字眼。
[Weirdo:别急别急别急]
[Weirdo:跟我说,你怎么啦]
[九梦徒:没怎么。就是你爸爸我在外面跟人打了一架。]
[Weirdo:怎么回事]
怪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他是知道九梦徒会在外面打架的。虽然也曾劝阻过,但显然对这位好战分子来说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到最后,反而每次都是九梦徒安慰他,说爸爸没事,爸爸就是路见不平,顺手维护一下我们校内外的形式正义。
去你的。老怪咖想,反正打架总是要出事。
他又发了几条消息追问。这次九梦徒跟他把事情从头至尾都叙述了一遍。
原来是最近他们学校外面来了一帮隔壁职校的小混混,仗着自己年长几岁,就在放学时段随便拦学校里的初中女孩子。
九梦徒他们哥几个看不过去,干脆又在学校里纠集了几人,今天还没等放学就一早翻墙出了校外,跟外面那几个拦路虎来了个硬碰硬的“男人间的对决”。
……
行吧。
老怪咖在心里思忖着,也顾不上劝说九梦徒此事危险了。毕竟,这的确是个响当当的理由。
九梦徒还在屏幕的另一端嬉皮笑脸。看他的意思,像是还等着明天被班主任去表扬一番呢。
[Weirdo:行了,教务处不批评你就算不错的了……还表扬?美死你去吧]
[Weirdo:是不是做白日梦上瘾了?]
[九梦徒:哪儿有!我这是见义勇为,是不是?你也认可吧?]
[Weirdo:……你还不如直接报警呢。跟我说说,伤哪儿了?]
[九梦徒:……鼻子。]
[Weirdo:就鼻子?说实话]
[九梦徒:行吧我右胳膊差点骨折了]
[Weirdo:下次别去打了!多大的人了,让你小心点你不小心——]
老怪咖窝着一肚子气,恨不得当场捶胸顿足一番。
但他又拦不住九梦徒,只好看着他嘻嘻哈哈地把话题转向下一件事。他不再炫耀自己,反而推着他们的谈话,回到了平日里的正轨。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了?学校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今天上课看了什么书?
——基本上围绕着就是这样的话题。
于是,刚刚生了闷气的怪咖,转眼间又突然喜笑颜开。
直到夜幕洒落,模糊的星河在那灯光月影间,抹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缎带,他才肯从亮起的屏幕前抬头。
屋外传来爷爷的吆喝声。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他依依不舍地放下手机,跟九梦徒道了别。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门去。
这就是他一天的生活了。
老怪咖跟九梦徒算挺熟,却又不太熟。
两个人认识的时间,得追溯到他六年级刚从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
在几年难见一次的闷热假期里,他和同院子里的那个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竟是谁也不想出门去淋着暴晒狂奔。
于是他把自己锁在家里,一边吹着空调,一边从爷爷奶奶的书架上百无聊赖地翻书。
他看完了一本又一本。好像,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了一样东西,突然地,打散了他已有的那种闲适的生活——故事。他从书里进入了一个又一个主角的故事之中。
十二岁的少年,从小被浸泡在某种真空却索然无味的世界里,和爷爷奶奶过着四季如旧般一成不变的日子。所接触的仅有的小伙伴是他的上戏和君少天,那些大声叫嚷和无所事事的街道上狂奔,还有他们会玩的那些千篇一律的电子游戏。除此之外,既不了解外界也不了解更多复杂的人生。
于是,那些精彩而酣畅淋漓的故事,成为了比任何现实中的事物都要吸引他的,通向某处秘密世界的,“门”。
不过在此时,他还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内里深处的改变。
他只顾着啃完书架上留下的那些精彩纷呈的人生。
除此以外,他还会在网上搜索那些时兴的小说。太过于平淡的,他不感兴趣;而纷繁复杂到不切实际的内容,他又不禁嗤笑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直到后来,他看到了一本,引导着他几乎改变一生的小说。
《暮夜的钟声》。
不仅仅是因为其中的内容,而是……
——正因为看到了这本,他才恰好和九梦徒结识了。
说来尴尬。他是在一个盗版书籍资源分享的贴吧里,看到有人在《暮夜的钟声》下撰写了一整段的书评。虽然用词有些粗粝,但是内容却无不令人动容。
于是他第一次尝试着评论:“我也挺喜欢这本的。不过爱看这种风格的人很少。”
“对啊!不过我就是其中一个。”
对方很快地回复了。看样子,留下书评的那个人,好像也是一个迷失在漫长假期里的书虫。
怪咖一边构思对话,一边设想对面会给出的作答。
他在草纸上写写画画。突然就有老师的目光冲着他这边投射过来。他只好把自己推演出的那些门路都推翻。
九梦徒跟他约好了要讲解一本推理小说的剧情。他看了那本册子,却没把内容看明白。
一早上课的时候,漫长的一天还暂且望不到尽头。他就在想,那么九梦徒会给他出什么样的解答呢。
而且……
他又不自觉地联想到这个人。
他会打架,会读书。他知晓好多街道里的事,还懂得一些老怪咖自己从来没搞懂过的歪门邪道。比如,他说得上来社会上的那些人怎么在饭店里吹嘘、谈生意,说他们那栋楼里有家人投资被骗,结果家主差点自杀了……这一系列距离老怪咖和他千篇一律的生活,似乎很遥远的事。
所以这个人——他不禁崇拜地想——他怎么什么都会呢?
若偏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他不会的,那恐怕,就只有那他比君少天还一团糟烂的成绩了。明明他也不打网游,却能把成绩考得那样坏。
“我不打网游是因为我没钱买电脑。“
九梦徒坦坦荡荡地这么说。前提是那天老怪咖突发奇想,问他要不要跟君少天去玩最新出的几款游戏。
“那你……你玩不玩手机游戏啊?”
“不怎么玩。”
聊天框那头停滞了一下。“正在输入信息”的提示来回闪烁几遍。
“我不是很爱玩游戏。”
收到这消息,怪咖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更多的反而是庆幸。
他表面上只道可惜,顺便默默地替小天遗憾。心里却暗自松了一口气,感慨于自己不用被迫陪着这个人玩游戏了。
更何况,君少天玩的游戏,大多数不是气氛单调就是充满了竞技。老怪咖也不是觉得竞技内容不好,只是相比在竞技游戏里交一堆无关紧要的“哥们朋友”,天天寒暄那样,他更喜欢在一个异世界里,颇具沉浸感地遨游一番。
有时候,他甚至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喜欢安静。
“好了,好了。别看了。”
身旁一个熟悉的温柔声音又响了起来。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耐烦。
一节修长的手指,伸进桌屉里敲了敲正被翻页的书。
“老师往你这边看了。”
“哦哦。”
怪咖迅速合上小册子,双手往里一推,接着惯性般地直起身子。
他看黑板,不幸对上数学老师锐利沧桑的目光。
对视了三秒整。
数学老师皱了皱眉,这才扫开视线,开始慢吞吞讲他的下一句话。
“那么接下来,我们来归纳总结一下,求解一元二次方程的方式,都有哪些呢……”
我怎么知道有哪些。
“老怪咖同学,来,回答一下。”
“我……我。”
站起来的怪咖涨红了面颊。
“对不起,老师!我没听课。”
“好了,坐下吧。”
怪咖深深吁出一口气。这才看到旁边上戏递过来的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记上了三种方法论。
“谢谢诶。”虽然没用上。
“没事。”
但他对上课仍是不感兴趣。待数学老师过了一会儿,把注意力转移到后排那个吊儿郎当的黄毛头上时,他又一次抓紧一切时间翻开书籍,就着刚才停滞了的段落,继续读下去。
他的脑子里,是冒险,是波澜壮阔,是荒芜人烟……
唯独,没有现实和学业。
“再这样下去,我怕咖哥你被叫家长啊……”
期中考试结束,怪咖盯着自己一片飙红的吊车尾成绩单,眉头紧皱叫苦不迭。
一旁的君少天还在那里煽风点火。却被上戏怼了个正着。
“还说怪咖呢。也不看看你,君少天,你那点分现在连个职高都上不了。”
“我不是说了嘛,我又不考高中,跟你们不一样。九年义务教育一结束,我直接当场毕业。且看我下海打拼几年,再见到我,你们就得喊我君老板了——”
君少天又开始做他的春秋大梦。上戏翻了个白眼,没接话。
这次轮到怪咖泼他一头冷水了。
“现在生意也没那么好做。我听我爸妈说……”
还没等说完,君少天的思维又不知道飘向了何处。果然么,他满脑子只有虚无缥缈的游戏,做生意也不过是某种天花乱坠的漫谈。
怪咖无奈地叹了口气。
其实,父母倒没怎么跟他说过做生意的事,只零星提到过厂子的用工成本一年比一年高,其他同类竞品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还有跨国联营企业的闪亮登场,各方造成的压力都不小。
不过,他是想。如果做生意真那么容易的话,父母也不会年复一年地在外打拼,回家次数越来越少。
“怪咖。”
一侧身,又看到上戏那副平淡到看不出表情的脸。只是,严肃的眉眼间多少显得有些严厉,压迫感十足。
“怎么了?”
“我跟你说,接下来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看看你的成绩单,除了语文和地理勉强还算中上,其他几个科目简直下滑得厉害。尤其是数理化这些,以前你还勉强能过及格线,好一点能上七十多分,现在甚至连及格都没有……”
上戏说起怪咖的成绩,就是这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对着在他眼里算是抬不起头的成绩指指点点。
“你再这么天天上课看小说、玩手机,之后别说是上重点高中了,连普通高中的录取线都困难。”
“哦……”
怪咖摸了摸脑袋。被这么教训一通,他脸有些烧,却在朋友面前多少想尽力绷住面子。
“我……我上重点高中干嘛?”
“你不上重点高中,以后考大学得困难一大截,你知道么?”
“那我不考大学了。不行么。”
怪咖撇撇嘴,不以为意地说。他并非是真的不憧憬大学……事实上,在阅读了那么多的书籍之后,他反而比其他大多数同龄人,更能意识到学习的必要性,和思维提升的价值。
但是呢,放在眼前。夕色光洒落一地。
他盯着脚下的影子。捡也捡不起来。
盯着脚尖。
只是不想回应上戏的话而已。
“你——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你就让我们这么看着你,堕落下去?
“成绩不好就逃避现实,有什么意思。你就说说,你看的那些杂书,你在网上认识的那些什么‘朋友’,能给你,和你的未来,带来半点好处么?”
空气在忽然间凝滞了。
上戏突然话音一转,放起了狠话。君少天也被吓得不言不语,只好奇地探头围过来看。
怪咖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面前,好像一下子颜面尽失了。连反驳的话都构思不出来。
不好好上课的、任由成绩滑退的的确是他……
可是、可是,他们也不懂他——
怪咖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认认真真地盯着他们。那黑色的瞳仁里,散射而出的与其说是羞愧不满,不如说倒是一种被积压了许久的愤懑,在顷刻间,如四溢的岩浆般强烈灼热地喷薄而出。
抿紧了唇,似是要将这长存已久的孤独,对着夕阳与空气彻底宣泄出来。
“成绩差我知道。你是大学霸我也知道。
“但是,我就是学不好,我就是不打算上重点高中了,不行么?我上课下课干什么,你管我呢?又不是我爹我妈。
“干嘛搞得好像人人都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样,上戏?干嘛让所有人都跟着你的标准来啊——”
……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但⼀刻也不愿停下来。
直到后来,似乎连空气也彻底沉寂了,只剩他喉咙里唯一的声带在拼命上下震响。
他想说,你们不懂我,你们也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总是沉默不开心也没有了解过我看的书的内容。只会叫我去陪着你们,做你们想去做的那些事,无论学习还是打游戏。那为什么要装出这副我的思维尽在你们掌握之中的表情。
既然只是一起玩的朋友,那有必要把自己当成什么有资格对他人发言的重要人士么?
怪咖憋着气。但当他真拿回了主导权,将这些“朋友”们——尤其是上戏——怼得瞠目结舌一言不发时,他似乎又突然失去兴趣了。
于是,一种慌张无措的感觉席卷了他。
他是第一次这么对着他的朋友说话。
等回过神来。耳边的风声已经取代了他的声带撕裂的声音。
他飞跑回家里。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绕过家属楼的拐角,分别时没望见他们的背影。
他沿着年久失修而崎岖不平的混凝土路穿梭。他跳上几级台阶,发出咚隆咚隆的铜锣锤鼓声。曾经他上这些高高的台阶很困难,需要拉大了步子还得握着扶手;可如今却能一口气跨过两节,还不带喘气。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牙牙学语、被爷爷奶奶追着的孩子,而是个体量健实、高高大大的男孩了。
没捂着耳朵。进门时,却像是听不见奶奶在背后的呼喊一般。
他只顾着闯进卧室里,把门狠狠地砸在身后。
[Weirdo:酒伴仙。]
[Weirdo:在么酒伴仙?]
[九梦徒:我不在]
[Weirdo:?]
[Weirdo:骗鬼呢。]
老怪咖气得差点要把手机也一并砸了。
酒伴仙却没再回复他。
他垂头丧气,把胳膊并拢在书桌上,歪歪斜斜地趴了下去。佯装思考着。
过了一会儿,手机的QQ提示音突然响起了。这声音一听就令他惊起了身。是他为酒伴仙所设置的特别关注。
[九梦徒:骗你的]
[九梦徒:我们哥几个刚刚约着吃烤串。现在才坐到摊子上,没来得及回你。]
[Weirdo:哦哦]
[九梦徒:怎么啦找爸爸什么事?]
[Weirdo:……算了没事。]
他能怎么说?在酒伴仙和兄弟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招摇、对着美味夜市摊大快朵颐的时候,他却在一旁因为月考成绩而黯然神伤?
也太不帅了吧。
不……简直是挫子。
酒伴仙有一大帮前呼后应的“兄弟”,跟着他搞事情,威风凛凛。他几乎能想象得到他身穿一件花衬衫,摇摇摆摆地在街上晃荡,却能为了学校里的几个被欺负的同学而仗义支援。他说话有点底层的流里流气,但是讲起情节来,却总能把别人闻所未闻的一本小说,讲述得栩栩如生、宛若身临其境。多么强烈的反差感。
换作他,他就做不到。他只有那两个循规蹈矩,眼里除了游戏就是学习的哥们,以及这一方小到一眼就能望却尽头的家属院和学校。
老怪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说实在的。我有点想成为你那样的人啊。”
“怎么说?”
“我觉得你很帅。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有主张,都要厉害。”
“哦……”
屏幕对面的聊天框稍微停滞了那么一阵。
接着,“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重新浮现在了聊天框的上方。
“其实,我可能,反而比较羡慕你。”
“我?嘁,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听你说过的。你爷爷奶奶不是对你很好么?”
“好?”
老怪咖怔了三秒钟。心想,这话说得确实不错。
但是……他多少还有除了平静生活以外的渴望。
酒伴仙再跟他讲起小说情节的时候,他无心去听。一心只想着如何逃离这方逼仄的空间。
事实上,这种逃离感也不算多强烈。是他曾经习以为常的,如今却顿感麻木和紊乱的现状。
我想过去努力。
你呢?
你有想过,去努力么?
你有想过你的未来在哪里吗?
你别难过。
就算成绩不好,那又有什么?
现在社会上,干点什么不能干的?像我一样,以后跟着我去混,我罩着你。行了吧。
别瞎操心了。
……
我不知道。
怪咖把手小心地放在抽屉里。
他摊开书,合上眼,再一次进入到那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
台上的老师眉飞色舞般地在讲话。可是她说的话,连她自己也未必有真的听进去。
——老师在成为老师之前,当着学生的那个年代里。会在想什么呢?
——她会不会也觉得学习乏味无比。会不会也曾经看不起教师这个没什么宏观前景和技术含量的职业。会不会也是班级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吊车尾。
老怪咖的思绪发散到一半。手中的纸页也在悄然地穿梭而过。
忽然间,窗外,教导主任那张严肃的脸庞出现在了同学们的视线里。
甚至,这一次比以往都显得更加肃穆。
怪咖的神经忽然绷紧了。他飞速将那本厚厚的旧小说推回到桌屉的最深处。
房间里空荡荡的。
那肃穆和寂寥开始迅速蔓延起来。等到他回过神的时候,视线已经从白茫茫的一片墙,重回到客厅里那盏亮着暖黄色的灯,还有陈旧的沙发座椅。
他的父母回来了。
难得一次的。只是这次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那些絮絮叨叨的话。
以及一面沉默着的墙。
怪咖站在客厅的一角。他向里面望着,迟迟看不到。
“唉,你爸也是,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爬什么山呢。”
“还不是他那几个老同学,天天净撺掇着咱爸——”
他的父母,声音比以往又分明高出了几个分贝。
接着,他好像听到他们在哭。他自己也想哭。在他的世界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切都陡然倒塌了。安静的也好,不安静的也罢,他们全都形成了一堵细细密密的墙,封得这个角落里的人影透不过气。
他跟他们回家拿几条毯子。今晚要留在医院里过夜了。
掏出手机。他唯一能想到的人仅有一个。
聊天框的一角也红红的。堆积了几十条消息,并且,随着他的视线,还在越增越多。
他点开。看到酒伴仙一句又一句接连不断的话。
[九梦徒:你在哪儿?]
[九梦徒:没放学么?]
[九梦徒:怎么忽然不联系我了?是出什么事了么。]
他突然意识到。这好像是他唯一的一个朋友。真正意义上的。会关心他的。
朋友。
[Weirdo:酒伴仙。]
[Weirdo:我爷爷今天去爬山,半道突发心脏病了。]
[九梦徒:……]
[九梦徒:你,没事吧?]
——有事。
他想说。我现在有事。
可是一时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快走了,还看什么手机!也不看看爷爷都病成什么样了,马上就要去做手术了。还盯着你的手机玩!”
一声尖锐的呵斥。
老怪咖迅速把手机揣进兜里。“哦。”他勉勉强强地应了一声。
他的父母难得开来了家里那辆足足能塞下五个人的黑色轿车。老怪咖被他们推搡着,靠拢过去。借着路灯,它看上去比以前更亮了,只是车身溅上了许多泥土。
他被塞进副驾驶。他喘不过气来。
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点了进去,戳着硬邦邦的冰凉的屏幕。
可是,却什么也没做。
父亲开着车,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母亲坐在副驾驶上,同样也在拿手机打电话。在跟厂里的副总经理交代接下来几天要管的事。
“是啊,我爸住院了,这几天没法回去了。你们记得前两天那批货单,客户说这两天就要,让库房早点把货清出来……”
车里没有放音乐。怪咖只是安静地听着窗外些微的风声。风声敲打着窗面,很冷。
“怪咖,我听你班主任说,好像你这个学期的成绩,下滑得很厉害啊。”
“嗯。”
面对父亲故作柔和、却一贯粗粝的嗓音,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怎么,不是假期买了手机,说要好好学习的么?也没见你成绩提高呀。你奶奶还跟我说呢,说你一放学就把自己关到房间里,刻苦得很……”
“我有在学习啊。”嗫嚅着,他面不改色,小声找起了借口,“就是初三的课程,比较难。新加的化学,我不太会。”
“哦,那要不要我们给你找个补习班?”
“不用了……我跟上戏君少天他们一块儿学。上戏给我补习。”
“那就行。”
父亲似是松了一口气般。
怪咖不安地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他把上戏拿出来当作托辞了。
但他心里也清楚。好几个周末上戏约他一同去奶茶店、图书馆学习,甚至是说愿意主动来自己家,却都被他接连推辞。
他知道自己心里时时惦念着的是什么。想要花时间,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街道上车水马龙。尽管临近深夜,但前后路况上晃眼的车灯依旧不熄。
借着幽光,他从口袋里悄悄掏出手机。视线定格在锁屏前亮起的那一道消息提示前。
[九梦徒:别怕。我陪着你,会好起来的。]
[九梦徒:有什么难受的地方,记得跟我说。我最会安慰人了。]
[九梦徒:给我个地址,我明天就去看你爷爷。]
酒伴仙最终没能见到他的爷爷。
也没能见到他。
凌晨十二点,冰冷的,似是通往地狱的边界前,挂着“太平门”的三个红色字样。
蓝白色的灯照醒了整条走廊。
有医护人员在身后呼啸着。他们还没睡,就匆匆忙忙地被亮了红灯。一张床,被急促的人们推进抢救室。再沿着空旷的走廊,推上手术台。最后,推进了这扇永远也不会再开启的门。
老怪咖在门的另一端站着。
仅仅是站着,靠在墙壁上。双腿没有发抖。
一旁的父亲在掩面哭泣。母亲在哀叹,握着医护人员的手,发出无力的求救。
奶奶没有来。她还不知道这样一条消息。
“死亡的到来总是很突然的。”
他想这么对酒伴仙说。于是,也掏出手机,发过去了。
旁边有几位护士身穿白色制服,急匆匆地走过。她们撇了他一眼,带有同情的。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她们看来特别冷漠。极端冷漠。到了这时候——爷爷去世的时候——还能面不改色地看手机。
他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记忆里的爷爷还没离去。没有变得这么冷冰冰。
永远是温暖的。在他们狭小却布置温馨的家属院旧居里,在那间仅仅十几平方米的小书斋里。
他会把牙牙学语的、年幼的他高高地抱起,去看书架上那些琳琅满目的书籍。成章成章的大部头和泛了黄色的纸页、被蹭得模糊不清的字迹。
他会为自己读许多、许多的,从来也没有听过的故事。直到他的脸上露出兴奋又期许的笑。
但后来……后来他似乎没力气读了。又或者,他的老眼已经有些昏花,再高度的老花眼镜,也无法改善他的阅读视力。
从那之后,怪咖开始自己读。
怪咖说不上自己和酒伴仙到底是不是朋友。
他知道难过的时候总有他陪着,开心的时候也会有他分享。他们还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和说不完的话。这就足够了。
就好像一整个晚上,他没有回复任何一条消息,而酒伴仙也就这么不厌其烦地找了他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他顶着两团黑眼圈去上学。班级里的一切依旧是一如既往,早到的学生们还很安静,其中大多是成绩较好的同学,围成一个小圈在三三两两地对昨天的作业答案。
他把书包泄愤一般地丢在座椅上,任由其歪成一团。没人注意到他。
君少天和上戏几乎是踩着上课铃才来到教室的。少天只是草草地在门外看了他一眼,背过去的手还藏着小半份没吃完的夹馍。他冲着怪咖比了个OK的手势,似是在询问什么。
怪咖探过身去,向他点点头。
而上戏则是径直坐在了他的课桌座位旁。
班主任老师随后走了进来,在冷寂却嘈杂的空气里憋一口气,骤然提高了嗓音,开始组织早读。
上戏拉开语文书,遮着脸,小声跟沉默的怪咖搭话:“你昨天下午被叫出去,是怎么了?”
“……没怎么。”
怪咖不想回答他。或许这件事发生得实在太突然,连他自己也没完全意识到,就已经从起因扭转至结果。
而这一切,仅仅在恍惚中的半天时间里。
“真没什么事?”上戏纳罕着问。
“没什么。”
怪咖学着上戏,同样把语文书抽出来,竖立在桌面上。他从抽屉里摸索出那本昨天下午起被封存在那里的书,凭着记忆大致翻到自己没读完的那一页。继续。
深秋转冬的风真的有些奇妙的凉。从半敞开的窗户投进来,像是刀割一样,却仅是浅浅地停过,接着便拂去了。
怪咖静下心来,好像自己才从昨天那个有着热烈太阳的下午,转到了今时今日阴沉的冬。和带着棘刺一样的风。
他只知道,他的爷爷不见了。
而他一点也不想告诉他的伙伴。
回家的时候,上戏异常地有些沉默。也许他察觉到了怪咖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君少天还在嘻嘻哈哈地讲。他最近玩了一款叫《光·遇》的新游戏,在里面交到了好多好多的朋友。他推荐上戏和怪咖也来玩,“这个新游戏不费什么时间的,每天跑跑图收集蜡烛,就可以换装扮。我可以叫我认识的大神带你们——”
“少天你别说了。”上戏不耐烦地讲道。
但怪咖不以为意。他一心想着那部崭新的手机——因为使用过多再加上年轻的男孩总不够爱惜,屏幕前已经留下了好几道划痕,边角也多出些磕伤。他知道自己要学着变乖了,奶奶还在难过,他得安慰她。
可是他还惦念那个会给他发消息的人。昨晚他发了一整晚,等不到回复,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等怪咖早晨于半梦半醒中回来,那时晨光微熹,父母商谈过一夜之后也步履匆匆地准备回到工厂去,只留下奶奶一个人翻看和收拾那些遗物。
他想去帮奶奶,却不好搅扰了她的清净。
于是干脆瞄一眼手机。就看到酒伴仙发来无数个关切、询问、透露着焦急的信息。他问他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告诉他不要难过,亲人的离去是一件避无可避的事情,最终都是要尘归尘土归土。他说,他自己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了……他那时候很懵懂但还记得那种心脏微微有些慌张和撕裂的感觉。
他说他其实很怕亲人离开的。只是他爸爸酗酒,他妈妈早就不要他了。现在他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怪咖回复了他。说对不起,说我只是太难过了,忘了你还在等我。
酒伴仙说,没事,我当然等你。因为我明白那种感受。那种时候根本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想听着那些所谓的“亲属”、根本不熟的朋友的虚与委蛇。只想一个人自己安静安静。
但是我不能放着你不管,因为作为你的朋友,我怕你一个人太难过了,抽离不出来,所以必须得安慰你。因为我懂。
“因为我懂。”
嗯。怪咖浅浅地发过去这样一个字。
他的沉重的心脏,似乎因为这些话语,而稍稍舒缓了几分。
他意识到有人还陪着他。有人明白他的感受。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至始至终,不是孤身一人。
15岁的怪咖得开始学着长大。
回到家里,没有奶奶以往的迎接和唠叨。客厅里没有人,厨房的灶台是冷的。
他静默地放下自己的书包,没发出一点声响。
餐桌上奶奶留下了纸条。说这几天要去老姐妹家坐坐,缓缓心情,住一段时间。纸条下还留了几百块钱,她叮嘱怪咖自己可以去旁边的农贸市场买饭吃,早餐晚餐都有,自己做也行。让他吃得健康一点。
“嗯。”
怪咖又在心里这么回复。但他实在没顾得上去买饭,而是回到卧室的书桌前,打开了手机。
依旧是99+的信息。都是来自酒伴仙的。其中大部分内容是跟他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以及一些当天的见闻。
怪咖看出他想安慰自己的目的。他也实在不想让他担心。于是说,“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你最近看了什么小说,讲讲看?”
因为他自己最近没看什么小说。于是想听酒伴仙讲讲。
“嗯,最近嘛……”
聊天框上方再度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的几个大字。老怪咖耐心地等着,他知道对方正在给自己打出一长串一长串的故事情节。有时候是针对某本作品的梗概,但他总是会以一种半幽默半认真的讲故事模式,去开启那个开头,接着留下一个悬念。
等怪咖再去问,他才会揭开情节背后的部分。然后露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惊呼。
就像一个谜一样。
此时怪咖的思绪正在飘忽。他不知道该打下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在认真听。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过这间屋子,路过床尾横切的书柜和床头架前零散摆放着的几本闲书与漫画。
他想到了爷爷。想到暮日的光打进这所房间时,一切该多么明亮。
在这些萧条的日子里,酒伴仙似乎不知不觉间,成为他愈发重要的伙伴。
他不像上戏和君少天那般,只顾着眼前现实里的一点点琐事。比如他们会为了接下来又一次的月考准备而争执,为了一把游戏的胜负而纠结。怪咖望着夕阳而他们不为所动,就好像生活中除了索然无味的日常外,再没有任何值得关心的事了。
……他不像任何人。不像他生活中那些循规蹈矩的同学们,也不像大院里其他幼稚单纯贪玩的孩子。从他的身上他既不能看到一个既定的未来,也看不到那些迷雾缭绕之下的过去。
久而久之,怪咖开始觉得,酒伴仙本身才是那个最大的谜题。
偶尔酒伴仙也会向他吐槽起自己当前的生活,反反复复。因为他还在学校,虽然那听上去跟他们普通的学校生活很不一样。
[九梦徒:你知道小迪有多烦吗?他又把我没交作业的事告老师了]
[Weirdo:小迪是谁?]
[九梦徒:上次不是跟你提过了么?就一个很烦的人]
[九梦徒:我的同桌。天天在老师面前装乖充好学生,很虚假]
[Weirdo:……哦。]
怪咖有些敷衍地回应着。心想,这个小迪的故事他是实在不想听下一次了,所以才假装自己不了解的。难道酒伴仙他看不出来么?
不过这说法让他联想到了上戏。似乎在班级里上戏也是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男孩子,而且也是他的同桌。不过好在他和他的关系好,况且上戏虽然担当着学习委员这么一个空头职位,但不是课代表,不管作业。
他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玩手机,听着酒伴仙永无休止的抱怨,偶尔从聊天框里切出去,扫两眼阅读APP上新推荐的小说。奶奶还没有回来。自从爷爷去世,她在老姐妹的家住了两周有余,最终还是回来了。只是回来后的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更加沉默,白天夜里经常到附近邻居家里搓麻将,聊闲天,玩到很晚。
怪咖自告奋勇承担起了家里做饭的职责。他不想让奶奶再担心许多。偶尔懒得做饭了,也会跑去附近的农贸市场或者街边小店,买两份晚餐带回来。
过着几乎没人管的生活,他更加乐意把时间花费在阅读以及和酒伴仙的交流上。酒伴仙会跟他分享自己新近读到的书和读后感,有时甚至会讲点连载的故事,或者给他发一段自己的读书笔记。
“连载故事”是个伪说辞——实际上大部分是酒伴仙自己在校外惹事的后续事件。比如一周前他就讲自己傍晚拉着几个“好兄弟”到某家常去的烧烤摊,结果摊子里同样去了几个染黄毛绿毛,纹青龙白虎纹身的光膀子大哥。“大哥”中的一个耀武扬威,要抢在他兄弟前点烧烤,还辱骂他兄弟几句,试图把他们扫开。
酒伴仙见此情此景,自然是怒从心头起,更忍不得自己兄弟被欺负。他直接回骂回去,双方就起了口角。
后来还是摊主在中间打圆场,说人手足够,两边的可以一起做。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硝烟,才逐渐湮灭。
“你信吗?他们肯定记住我了,不出几天还会来找我们茬。”
酒伴仙信誓旦旦地说。他讲到这几位哥们他面熟,就是在附近街道游手好闲的几个网吧混混,其中一个还是学校附近网吧的网管——因为惹了这事,他们好几天都不太敢去那家网吧。
“那你怕他们吗?”
怪咖多少有些困惑不解。既然害怕,那又干嘛一开始挑衅他们呢。
“我可不怕。”
聊天框前迅速弹出这几个字,背后似乎昭示着酒伴仙那有些莽撞的、意气风发的、不屑一顾的笑。
“他们敢来,我们就敢打,好吧。
“我第一个带头打!”
怪咖本想取笑他还是胆子小——不然,为什么不肯进网吧呢?
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迅速收住。他归根结底还是相信酒伴仙的,一想起他的博学,还有他那看似文绉绉的态度之下隐藏的一丝大哥豪爽义气,他就多少有些崇敬起这个人了。
“好。既然你敢打,那我以后就跟着你混了。”
想了想,斟酌着又补充了一句。
“我寒假就去找你玩好不好?”
“找我玩,找我干嘛?”
怪咖闻言,恍然怔了一下。
他本是怀着几分期待的,以为酒伴仙会十分大气地答应下来,顺便说一些会带他逛遍整个县城、见他所有的兄弟之类的话。但却没想到酒伴仙的反应这么生疏,甚至似乎有些下意识的抗拒。
而酒伴仙,似乎也意识到他这么说话的不妥之处。赶忙补上几句:
“我可没说你不能来啊……
“就是、就是我们这边吧,什么也没有。”
“哦,可是我不嫌弃啊。”
原本活跃弹动间的聊天框忽然静止了。
对方似乎等待了一会儿。接着说。
“你先好好上学吧。等你期末考结束了,想来这边找我,随时都行吧。”
“好哎!”
老怪咖雀跃地几乎从床上整个弹起又落下。他仰着脸,心中勾勒出酒伴仙那帅气潇洒的模样,以及他们初次见面时该是怎样的一副热烈的光景。
他一定会冲上去狠狠地拥抱他。迎着夕阳余下的热光,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就像一对真正形影不离的亲兄弟一样。
他会带他去他所在的家乡的所有街巷,跟他指那一条差点咬掉他腿的大狼狗,然后一起往那只黄狗身上扔几块石头。跟他说在哪条巷子里他们风风火火地打过群架,后来被路过的教导主任赶跑了。跟他说那几个混迹在街道上的网吧混混的浪荡轶事,还有他们惹了事后,差点不敢进去的那家网吧。
他会把他介绍给自己所有的弟兄。然后告诉他们,老怪咖才是我酒伴仙最亲的结拜兄弟,最懂我的好朋友。
因为……
——在他心里,酒伴仙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一个真正的好朋友。
TBC.
2022.5.20